从张岱学徐渭谈起

　　[明]徐渭 鱼蟹图 29cm×79cm 纸本墨笔 天津博物馆藏

　　徐渭不仅是书画家，更是旷绝一代的诗人和剧作家。他是明后期艺术情与理冲突中的一位狂放之士，自称“疏纵不为儒缚”（《自为墓志铭》，见《徐文长三集·卷二六》）。故其为诗，如嗔如笑，如水鸣峡，如种出土，如寡妇之夜哭，羁人之寒起。虽其体格时有卑者，然匠心独出，有王者气，非彼巾帼而事人者所敢望也。（见袁宏道《徐文长传》）堪称明后期文坛的一声响雷。清初张岱是他的隔代知音。“函谷金人常堕泪，昭陵石马自嘶风”就是在学习“半生落魄已成翁，独立书斋啸晚风”。

　　张岱极为推崇这位思想解放的先驱。他写道：“余少喜文长，遂学文长诗。因中郎（袁宏道）喜文长诗而并学。”（见张岱《琅嬛诗集自序》）又在《跋徐青藤小品画》中说：“今见青藤诸画，离奇超脱，苍劲中姿媚跃出。”由于仰慕，他继承了徐渭的文学思想和不苟于时风的反叛精神，写道：“今日举不及文长之文长，乃欲以笼络不必学文长而似文长之宗子（张岱，字宗子），则宗子肯复受哉？”接着他转笔写自己，古人曰：“我与我周旋久，宁做我。”（见《张岱诗文集补编》）特别强调了“我”。他主张文学要写“真”我，叙“近”事。

　　“我与我周旋久，宁做我”出自《世说新语·品藻》，是桓温与殷浩的对话中的一句。桓温争强，直接问殷浩：“卿何如我？”殷回答：“我与我周旋久，宁做我。”自己最了解自己，做好自己即可，不必与谁去攀比。做自己，这是彻底地继承徐文长的独立人格。

　　张岱素有“志在补天”的宏愿，他虽被列为性灵派的诗人，但又提出“以坚实为空灵”，强调“自出手眼”，尊重“真我”，实现“真我”。祁豸佳为张岱所作《琅嬛文集序》有一段话厘清了张岱诗文的渊源并作了评价：“故越多才，其所最著者，宋有陆放翁，元有杨铁崖，明有徐青藤。（张岱）所定《琅嬛》一集，譬之文豹留皮，但取其神光威渖；孔雀堕羽，只拾其翡翠金辉。淘汰簸扬，选择最核。以视前代，即放翁之《剑南》《渭南》，铁崖之《乐府》《史钺》，青藤之《樱桃馆》《阙编》，何遂能过之也。”徐青藤的精神遗产对张岱的文学成就影响之大由此可知。而徐渭“离奇超脱”（见张岱《跋徐青藤小品画》，《琅嬛文集》卷五）的人格境界则直接影响着张岱“以坚实为空灵”的文学主张。

　　徐渭在绘画上创墨笔大写意花鸟一派，前无古人，却代代相继，从者蜂起。而能独得“真我”面目者寡矣。学徐渭而不是亦步亦趋，尽在寻得“真我”，寻找那个自己身上的真实的灵魂。这正是张岱给我们的启示。

　　“宁做我”，至言也。

　　附《咏青藤七绝四首》

　　一

　　九考未中堪砺魂，流光何误少年春。

　　恣奇放浪形骸外，鬼斧神工见性真。

　　二

　　阳春白雪落江寒，自戕头颅抱恨冤。

　　警枕不眠幽郁甚，发为心曲《四声猿》。

　　三

　　变古通宏奇崛意，纵横驰骋鬼神惊。

　　青天妙手歌清曲，快雨飏风旷莽成。

　　四

　　古墨淋漓妙入诗，全从烂漫见天姿。

　　杂花藤竹蒿兰草，挥洒烟云起逸思。

　　癸卯腊月，师心居主人于紫庐

　　（作者为中国画学会创会副会长 程大利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