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清]八大山人 鸡雏 37.8cm×31.5cm
纸本墨笔 上海博物馆藏
记得很多年前,一个作家对我说,他到了上海博物馆,看到了八大山人的原作,就是那个我们平时在画册中经常看到的鸡娃,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表情:“好小呀,我以为原作有多大呢,怎么这么小呀!”说话的时候,还用手比了一下大小。
我强忍住笑,说:“你没看八大山人画的鱼吗?也那么小,只怕比这只鸡还要小呢!”
也难怪,我们已经习惯了中国画中最喜欢表现的那些高大威武的动物,比如猛虎下山,比如鹰击长空,比如战马奔腾……而八大山人画的都是一些小东西——小鱼、小鸟、小猫,放在现代高大宽敞的美术馆中,一个不留神,就错过去了。
画这幅《鸡雏》的时候,八大山人已经接近70岁,画面可以说被八大山人简化到了极致,一只刚刚从蛋壳中孵化出来不久的小鸡占据了画面中央,孤孤单单又弱不禁风,除了一首费解的诗和题款之外,全是空白。有人说,读这幅作品的时候,竟然陡生这个画家是不是有点“太狠心”了的感觉——这个审美感觉倒真是奇妙。
这幅画的尺寸纵37.8厘米、横31.5厘米,只画了一只小小的鸡雏,和八大山人一贯的写意画又有所不同,倒是更接近于工笔画的画法。细笔勾画头部,神情生动传神;淡墨皴染整个身体,细节细致入微,羽毛极富质感。因而整幅作品不仅不是空空荡荡,相反,倒是元气充沛、张力十足,有点儿像一个好的演员登台、出场,一个气宇轩昂的亮相,压得住阵脚,镇得住场。
由于小鸡头部朝左,仿佛在向前移动,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,它的目光中没有狐疑、恐惧和迷茫。一首五绝题在右上方的大块空白中,空荡的背景因为这首诗的存在也顿时充实起来。
我们看一下八大山人写了什么:
鸡谈虎亦谈,德大乃食牛。
芥羽唤僮仆,归放南山头。
这首诗20个字,没用一个难字,不知你读懂了没有?
即使作为专业研究人员,也不禁要问:八大山人在诗中想表达什么呢?
八大山人一是明朝宗室的遗民,说话必须时时小心,不能直表心意;二是曾出家做过禅僧,三十多年的佛学禅宗经历,在不立文字、以心传心方面大有领悟。二者合在一起,让八大山人形成了独特的表述方式,很多题在画上的诗、款和印,都像谜语一般晦涩,留给后人无穷无尽的猜测与想象。
八大山人的这首诗,堪称代表。
首先解释其中的几个重要典故。
“鸡谈”,“谈”什么?“虎谈”,又“谈”什么?
南朝宋刘义庆《幽明录》中记了一个故事,说晋代不善言谈的兖州刺史宋处宗得到一只长鸣鸡,把它放在笼子里。神奇的是,这鸡会说人话,它与处宗终日谈论,而且很有见地。宋处宗因此在与别人谈论玄学时,语言表达大有长进。唐代的骆宾王《对策文》其三就用到了这个典故:“泛兰英于户牖,接座鸡谈;下木叶于中池,厨烹野雁。”卢照邻《〈南阳公集〉序》也用到这个典故:“爱客相寻,鸡谈满席。”这里的“鸡谈”,是指“玄谈”“清谈”,谓玄妙之言。
我们都熟悉“谈虎色变”这一成语,《二程遗书》中以此来区分“真知”与“常知”,即作为常识的“知”和作为体验的“知”。程颐说,小孩子也会知道老虎可以伤人,但是人们在一起聊天谈到老虎时,没有人感到害怕,然而恰恰有一位被老虎咬伤过的农夫,当他听到有人说到老虎时,吓得大惊失色。八大山人诗中的“虎亦谈”,或来源于此。
第二句“德大乃食牛”,先看“德大”的意思。《庄子·达生》篇中有一“呆若木鸡”的故事:纪渻子为齐宣王养了一只斗鸡。过了十天,齐宣王问:“鸡养好了没?”答:“还没有呢,那只鸡现在正虚浮骄傲、自恃意气呢。”又过了十天,齐宣王又问。答:“还没有。那只鸡一听到声音就叫,一见到影子就跳,它的心还被外物所牵制呢。”又过了十天,齐宣王问。答:“还没有。那只鸡仍然目光敏捷,意气强盛。”又过了十天,齐宣王问。答:“嗯,现在已经养好了。鸡虽有鸣者,已无变矣,那只鸡看上去就像一只木鸡一样,其德全矣,所有的优秀品质都具备了。别的鸡没有敢应战的,都被它吓跑了。”庄子描写的这只鸡,就是“全德”之鸡,其他鸡都不敢与它争斗。
第三、四句“芥羽唤童仆”中的“芥羽”,见于《左传·昭公二十五年》:“季、郈之鸡斗,季氏介其鸡,郈氏为之金距。”孔颖达疏引郑司农曰:“介,甲也,为鸡着甲。”这里的“介”,是盔甲的意思。《史记·鲁周公世家》引文作“季氏芥鸡羽”。裴骃集解引服虔曰:“捣芥子播其鸡羽,可以坌郈氏鸡目。”这里的“芥”就不是盔甲,而是将芥子捣碎成粉涂在季氏鸡的身上,两只鸡争斗时,涂了芥粉的季氏鸡就会辣到郈氏鸡的眼睛。两个不同的解释,可以并存。后人以“芥羽”指用以角斗的鸡。比如应玚的《斗鸡》诗:“芥羽张金距,连战何缤纷。”杜淹《咏寒食斗鸡应秦王教》:“花冠初照日,芥羽正生风。”一直到与八大山人同时的吴伟业,在《灵岩山寺放生鸡》一诗中还用到这个典故:“芥羽狸膏早擅场,争雄身属斗鸡坊。”
“归放南山头”,是“马放南山”的意思。最早典出于《尚书·武成》:“乃偃武修文,归马于华山之阳,放牛于桃林之野,示天下弗服。”这个典故,经常被用来表示天下太平、不再打仗的意思。
将典故一一解释后,再结合八大山人的身世,大致可以做如下的推测:八大山人既不愿做整天关在笼子里受人供养的“对谈”之鸡,更不愿意做一只战无不胜的斗鸡,他希望这只刚刚来到世上的小鸡,既不做人的玩物,也超越了争斗,最理想的归宿是在南山头过一种超然物外、自由自在的生活。八大山人题完此诗后,特意盖上了“可得神仙”一印。
将诗的大意解释完毕,回头再仔细看看这只孤零零的雏鸡,是不是觉得八大山人的笔下,对这个新生命有着无尽的爱意呢?(文/刘墨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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